銀色高地的先鋒已毋需多言 —— 寧夏賀蘭山東麓,第一個用橡木桶陳釀、第一個走星級酒店高端路線、第一個出口波爾多《目前占寧夏葡萄酒出口總值的 50% 以上》、第一批被《世界葡萄酒地圖》收錄,以及中國第一個車庫酒莊。
諸多榮光,莊主高源並不太以為意,聊起時語氣稀松平常。
裡面並沒有故做低調的成分,這不是她的性格 —— 很快你就會意識到這一點。
銀色高地位於賀蘭山半山腰,海拔 1200 米,總面積 70 公頃。
1000 多畝的葡萄園裡栽種著赤霞珠、霞多麗、黑皮諾、梅洛、西拉、歌海娜、馬瑟蘭、維歐尼等 20 多個葡萄品種。
粗略算下來,這也是賀蘭山種植葡萄品種數量做多的酒莊 ——「第一」頭銜再加一。
自 20 世紀八九十年代釀酒葡萄在寧夏起步,晚熟品種赤霞珠一直是當地的無冕之王。
這種原產於法國波爾多的品種,果香濃鬱,單寧強勁,適應能力極強。
但隻有赤霞珠一個品種太單一,高源不滿足於此。
「我這人貪玩,都想玩玩,玩明白了以後,可能『哦這個是我喜歡的』。
」高源說,最早做赤霞珠也是這麼玩出來的,你看現在多成功。
銀色高地赤霞珠混釀的闕歌幹紅,遠銷香港、倫敦、新加坡,從沒為銷量發過愁。
過去幾年,原本的赤霞珠被拔出,種上小芒森、瓊瑤漿、添帕尼優《Tempranillo,西班牙早熟品種》等小眾品種。
選擇什麼品種,並非完全深思熟慮,而是廣泛嘗試。
高源心中自有一個度,每個品種 15 畝,能釀 10 個橡木桶、3000 瓶酒。
「如果不成功損失也不大。
」高源調侃道,其他酒莊都是用平價酒「養」高價酒,我們相反,目前酒莊營收主要源自 500 多畝赤霞珠釀造的闕歌等經典酒款。
高源在酒窖內一邊介紹酒莊發展與技術要點,一邊發出爽朗的笑聲。
「我想玩明白的目的也為了寧夏玩明白。
」過去這些年,高源聽過很多對寧夏葡萄酒質疑的聲音 ——「Copy《拷貝》波爾多」「天氣太熱,隻能做工業酒」。
尤其是雲南新產區出現後,大眾傾向認為雲南海拔高,喝著梅裡雪山雪水釀出來的酒比寧夏好。
高源不服,在她看來,寧夏是一個可以廣泛種植各種葡萄品種的產區,銀色高地用黑皮諾釀制的 2017 年份家園,就曾獲得 James Suckling 93 分的高分。
而以霞多麗釀造的 2014 年份家族珍藏霞多麗,也獲得過 Robert Parker 91 和 Jancis Robinson 16+《20分制》的肯定。
眼下,高源最看中的是意大利紅葡萄品種內比奧羅《Nebbiolo》,這種原產於皮埃蒙特高山產區的葡萄品種,開花早、采收晚、生長周期長,釀造出來的酒酸度高、單寧緊致、擁有深厚的陳釀潛質。
在她看來,尤其適合寧夏。
高海拔、晝夜溫差大等相似的自然條件外,高源也有商業考量。
「如果寧夏能種出高山品種的葡萄,大家會對我們冷涼氣候有個『高級』的概念評估。
」
進入波爾多葡萄酒學院學習釀酒前,高源在俄羅斯聖彼得堡經濟學院學習農業管理,兩段異國他鄉的求學經歷對她影響深遠。
她身上交織著兩種精神:一面是常年和土地打交道的人的腳踏實地,另一面則是歷經商業叢林法則後的務實與進取 —— 16 歲跟隨父親高林去俄羅斯,她一邊念書,一邊給父親當翻譯,幫他看樣品、送貨、要賬,見證過一門生意生產、銷售、推廣的全過程。
酒莊內配置的橡木桶以法國手工橡木桶為主。
「我有一個瘋狂的父親。
」高源說。
去法國前,她對葡萄酒一無所知,在寧夏釀葡萄酒原本是父親的想法。
這位寧夏葡萄酒事業的先驅,於 1997 年發現寧夏產區的潛力,從此開始了長達 10 年的葡萄園考察之路,栽過不少跟頭,直至 2012 年發現金山和下營子這兩塊處女地。
父親為銀色高地設計了一個 30 年計劃:頭 10 年打基礎建酒莊,第二個 10 年做出口,後 10 年做文化。
如今一半時間過去,前兩個目標達成,父親搬回酒莊舊址 —— 銀川市賀蘭縣唐徠渠銀豐村,準備在那裡建造一個 3600 平方米的葡萄酒文化中心。
「這是燒錢的事」,高源直言,銀色高地目前隻能算收支平衡,去年,他們才剛從對面的紅磚房老酒莊搬到眼前這個新酒莊,要添置釀酒設備、裝修接待大廳,去年和今年的銷售額到賬才能把債還清。
「我父親就在那待著,好幾年了,冬天、夏天都住彩鋼房看著他的項目,有錢了就弄一點。
」她聲音一沉,眼睛裡仍是神采,堅韌是兩代人一脈相承的特質。
尚在轉色期的赤霞珠葡萄。
銀色高地是個家族酒莊,高源身兼莊主和釀酒師,父親去銀川後,唯一能管她的人也不在身邊了。
父親年紀也大了,管也管不動,隻能時不時嘮叨幾句,高源你做那麼多實驗幹什麼,我跟你說赤霞珠還是無冕之王。
父親「求不變」,高源卻時不時天馬行空一下。
使用 60% 霞多麗、20% 黑皮諾以及 20% 寧夏米酒混釀的「開屏」起泡酒,便是天馬行空得來的意外驚喜。
高源記得當時是釀了點米酒自飲,一嘗過於甜膩,就加了點剛發酵完的霞多麗進去。
沒成想大米氨基酸充當了催化劑,霞多麗在瓶中二次發酵,就有了這款兼具綿密氣泡和清冽米香的起泡酒。
「全靠第六感。
」她笑。
這可能就是女性釀酒師的獨特之處,男人普遍務實理性,喜歡看數據測糖酸理化指標,女人則有更多精神性的東西,調配時不會去想做得到底對不對,很多味道都來自意外。
酒窖中的陶罐用來做新產品的試驗。
更多時候,釀酒是孤獨的事。
高源享受這種孤獨,認為釀酒就要孤獨,這樣才能聽清內心的聲音。
做可持續農業、釀健康有機的自然酒是她現在想要去往的方向。
在波爾多學習時,她接受的教育便是尊重風土、順其自然。
過去 10 年,市場對易飲性《Drinkability》的呼聲越來越大。
高源早有感知,這方面她有異於常人的直覺,能比別人早一點洞察到某種趨勢。
私下裡,她自己偏好的也是輕盈易飲的葡萄酒。
她親歷過中國葡萄酒市場的蠻荒年代,過往很長一段時間,高源釀酒隻為把這個酒釀好,「賣給高級餐廳裡吃牛排的成功人士」,現在她更傾向於釀自己愛喝的,「自然的、新鮮的、好玩的,年輕人也會喜歡的」。
去年用陶罐發酵的橙酒「沙湖之月」,一月之內賣完了全年 4000 瓶的量,也讓高源意識到未來葡萄酒市場是屬於年輕人的。
如今新酒莊裡,釀酒也是年輕人在釀。
高源向我們一個個介紹她一手培養的年輕釀酒師 —— 身上都有長年累月搬橡木桶磨出的老繭以及洗不掉的花青素色漬。
這個團隊十足年輕,平均年齡在 25 歲左右,都畢業於寧夏本土的葡萄酒學院。
每逢釀造季,高源決定大方向 —— 采收日期、釀造工藝,調配時根據每一桶酒的表現,決定哪一個是「闕歌」,哪一個是「家族珍藏」。
至於各環節的具體工作,則由這個年輕的釀酒師團隊完成。
酒莊一角圈養著山羊,它們是生物動力法系統的一環。
過去 15 年,銀色高地看似走出了一條教科書般標準的成長路徑:2007 年,與葡萄農戶合作,采用傳統波爾多工藝釀造發酵;2012 年,擁有 1000 畝葡萄田基地;2015 年,開始采用 100% 自己種植的葡萄釀酒;2017 年,使用野生酵母自然發酵;2018 年,轉型生物動力法栽培。
高源說,這一路並無先例可循,也無劇本可依。
種什麼葡萄、做什麼風味、賣到哪裡去,是迎合中國市場還是走出口路線,都是摸著石頭過河。
銀色高地的成功,一方面趕上了寧夏賀蘭山東麓產區的黃金時代,一方面也得益於酒莊珍貴的好奇心以及開放的態度。
采訪期間,她始終隨和,講述裡有諸多妙趣橫生的部分,寬敞的接待大廳內,不時響起她爽朗的笑聲。
但年輕的釀酒師見過她嚴苛的一面。
「規定今天要采收的田地,就必須采完,哪怕收到 12 點都必須把葡萄拉回來。
等到明天葡萄成熟度有了變化,就沒有那麼平衡了。
」
賀蘭山下的銀色高地葡萄園內,當地果農正在手工去除腐爛的果實。
賀蘭山是座老年山,冰河時期,這裡經歷過 4 次海洋沉浮,一層砂石一層古土,形成了東麓這片綿延 200 公裡的沖積扇平原,遍佈石灰巖、石英巖、冰磧礫巖等珍貴巖石。
石頭裡含矽和鈣,兩種礦物質於葡萄生長至關重要。
高源告訴我們,按照生物動力法理論,矽和鈣也是吸收月球和火星能量最重要的兩種物質。
我們到達時是 8 月上旬,銀色高地的采摘尚未開始,高源正與一塊葡萄田的金龜子《葡萄園常見蟲害,危機葡萄嫩芽和果實》較勁 —— 不能打藥,雞鴨也不愛吃,隻能人工抓,而且視力還要好,金龜子尤其擅長裝死。
2020 年,高源向全球最大的生物動力法認證機構德米特《Demeter International》提交了認證申請,接下來 5 年裡,銀色高地千畝的葡萄田必須嚴格按照機構要求 —— 不使用轉基因生物和化學物質,遇到霜黴病等病害,使用生物對抗法,比如用酸奶澄清過濾後的乳清,噴到葡萄葉上。
每年 BD500《牛角糞》和 BD501《牛角矽》的制作也是重中之重,在生物動力法的研究裡,牛角對宇宙能量的轉化和接收起著關鍵作用:BD500 主要吸收冬天陽光的能量,一般在冬季埋於地下,來年開春 3 月提取,加水稀釋溶液並攪拌,於日落前噴灑在葡萄田裡;BD501 正相反,於春分 3 月埋土,9 月取出,主要吸收夏天陽光的能量。
酒莊肆意生長著野花,並不做過多幹涉,這也是生物動力法的一部分。
酒莊的年輕人盡管都嚴格遵循歷法,但並非都能理解,它背後缺乏一套科學的理論依據,國際上亦存在爭議。
高源無意展開來講,她舉了個簡單的例子:滿月時去田間除草怎麼也除不凈,因為那時草的長勢是往上的,等到滿月下降時,除草就容易多了。
「我們不能隻局限在人類認知的范圍內去想象土地和地球的運作,而是要在整個星球的運作下去理解它。
」過去兩三年,她紮根於此,每天看著鬥轉星移,注意到臨近滿月時,山裡的小動物特別多,電線桿周圍的植物,則普遍長勢欠佳。
它們傳遞給她一種神秘的經驗:腳下這片土地和遙遠的宇宙萬物,有一種遙相呼應的的可能。
「我有些時候是超前的。
」高源說。
就像她尤其鐘愛的愛瑪私家收藏紅葡萄酒,市場反應一般,但她尤為篤定,「未來兩年你們會喜歡它的」。
銀色高地介紹生物動力法的公開資料裡寫道:站在它面前,沒有開始,跟著它走,沒有盡頭。
隨道而行,隨現在而動。
銀色高地采用生物動力法種植和管理葡萄園,釀造出品的葡萄酒酸度飽滿,結構清晰。
今年普遍高溫。
山裡剛下過兩場雨,氣溫依舊居高不下。
這並非討喜征兆,就葡萄釀造來說,冷涼氣候才能出高酸度 —— 酸是酒的脊梁、酒的靈魂,有了酸度,才有酒的結構、風味以及陳釀潛力。
行業裡,通用的做法是加酒石酸,自銀色高地創立來,高源隻在 2014 年份試過一次,她很快就後悔了。
不添加是她的堅持,但這意味著,要在田間管理上付出更多 —— 將山腳下采的蕁麻草晾幹煮成茶水,牡蠣磨成粉噴在葡萄藤葉上,像喂小寶寶一樣,一棵棵給葡萄藤降溫。
「現在沒人說我們酒酸《度》低的。
」
這些充滿「土氣」的智慧,即使現在無法完全用科學理論解釋,但呈現的是對土地價值一如既往的認可,以及人與物的相惜之道。
好東西都是從地裡長出來的。
對於高源來說,眼下最迫切的是如何把黑比諾和霞多麗做到更高分,但這需要時間 —— 葡萄藤樹齡還短,銀色高地最老的藤不過 10 年,裡面的酚類物質還在繼續蓄力。
「急不得,隻能靜靜等待。
」在這個頭頂光環、腳踩泥濘的行業裡,精準的技藝、大膽的嘗試以及一顆踏實做酒的心,缺一不可。
晌午的農家小院裡,高源打開了一瓶尚在陳釀中的黑比諾,淡淡的淺寶石紅,帶點西北的晨光,她舉起了酒杯。
一切都在這杯中之物裡 —— 古老的,新鮮的,一個石頭地葡萄酒產區的普遍共性以及一位女性釀酒師強烈的個體意志。
這也許就是過去 15 年間,銀色高地被不斷講述、追逐,甚至引為傳奇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