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特加之於俄羅斯,或許就如鬱金香之於荷蘭、鰻魚飯之於日本那樣,不言而喻,自然而然,無可辯駁。
可是,依然有許多疑問環繞著這種世界聞名的烈酒,無人追本溯源給出解答——伏特加究竟誕生於蘇聯還是波蘭?
最好喝的伏特加是40°嗎?
這是化學元素周期表之父門捷列夫發現的?
日本作家、旅俄學者米原萬裡《1950-2006》懷著一顆好奇之心,查閱大量資料為這兩個圍繞著伏特加展開的世紀之謎找到了答案。
《圍繞著伏特加的兩個謎》一文收錄在米原萬裡的《旅行者的早晨》一書中,米原萬裡既是知名俄語翻譯家,也是赫赫有名的『毒舌美人』,她立下『為吃飯而活著』的大志,遊走於歐亞大陸,興高采烈地在俄羅斯吃魚子醬,愁眉苦臉地在捷克吃炸鯉魚,去歐洲尋找童年的美味土耳其蜜糖,又在派駐西伯利亞時吃新鮮的冰魚刨屑……米原萬裡用這本書記錄下了自己精靈古怪的舌尖之旅,時而正兒八經,時而搞怪吐槽。
她追隨著難以滿足的味蕾,帶我們行走在歐亞飲食文化的廣闊地圖之上。
《圍繞著伏特加的兩個謎》
文 | 米原萬裡 譯 | 王遵艷
最好喝的伏特加,理想的酒精度數既不是三十九度也不是四十一度,而是四十度。
這是D. I.門捷列夫的世界性歷史大發現。
他就是日本高中教科書裡那位發現化學元素周期律的化學家。
在拙著《俄羅斯今日也很荒涼》裡寫過這件事後,有不少人向我打聽這個傳聞的出處。
俄國從十八世紀中期開始出版許多與酒有關的書,我手頭的書也是每兩本就有一本記載了門捷列夫的事《我信以為真,所以寫了這個故事》,但至於是什麼時候,又是在哪裡如何發現的,則完全沒有提到。
這也難怪,所有的書都把重點放在描述伏特加對人類和社會產生影響的趣事上,對它化學和物理方面的特性漠不關心。
也許對俄國人來說,這是最基本的常識,並不值得寫成文字。
我本來以為是這樣,可是一問喜歡研究學問的俄國人,大家居然都愣住了,可能是想掩飾難為情,竟然都把矛頭對準了我:『怎麼說呢……你也真是愛管閑事啊』
莫非那個關於門捷列夫的說法是假的?
我不禁擔心起來,於是開始翻查百科全書類的資料,發現資料中居然都沒有提到這種國民飲料的誕生時間和地域,就算提到了,也是些與百科全書風格不符的曖昧模糊的記述。
剛才也說過,關於伏特加的書都是描寫它與人類的關系《醉酒啊、酒精中毒現象啊》的作品。
就在幾乎想放棄的時候,我偶然發現了V.V.波赫列佈金的力作《伏特加的歷史》。
該書於一九九○年第一次出版,一九九四年再版,一九九二年在英國翻譯出版時博得熱烈好評,並獲得朗格·賽拉圖獎《一個頒發給酒文化史著作的權威獎項,評審由意大利、英國、法國及德國代表組成》等八個獎項。
波赫列佈金寫這本書的目的是查明伏特加誕生的時間和地點,但為什麼要做這樣一件事呢,起因很有意思。
一九七七年,幾家西方企業聲明他們擁有伏特加的制造專利和使用伏特加這個名稱的獨家許可,試圖把蘇聯產的伏特加趕出市場。
他們聲稱自己比蘇聯企業更早開始生產伏特加,認為蘇聯開始生產伏特加,是在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三日蘇聯中央執行委員會和蘇聯人民委員會通過的條例生效之後,而他們在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一年間就生產和販賣伏特加了。
的確,那個時期,逃亡的俄國企業家在西歐各國及美國設立了伏特加生產公司《比如斯米爾諾夫、戈爾巴喬夫、皇太子、克古列比奇》。
而蘇維埃政府從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一日起禁止在國內生產伏特加,大約六年後的一九二四年,這個禁令才解除。
可是,沙皇俄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就制定了禁止制造和販賣伏特加及酒精飲料的禁令,一九一七年二月的臨時政府繼續執行這條禁令,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後,政府頒佈禁止制造和販賣伏特加的條例,隻不過是延長了沙皇俄國禁令的適用期限。
無論是從法律手續還是史料依據上,都很容易證實這一點。
這反而證明新政府繼承了制造和販賣伏特加的壟斷權。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三日並不是伏特加在俄國的誕生日,它的誕生日至少要比流亡者開始制造伏特加的一九一八年早得多,這一點得到了法律和國際社會的認可,所以訴訟很快就被撤銷了。
想不到事件平息後沒多久,還是一九七七年,本是兄弟國家的波蘭政府又向海牙國際法庭提起了訴訟。
『伏特加的故鄉是波蘭,其他國家產的蒸餾酒使用伏特加這個商標名稱是違法的』他們聲稱波蘭王國在十六世紀中期就開始制造伏特加了。
對蘇聯政府來說,這無疑是突然被同伴從背後捅了一刀。
盡管如此,蘇聯人起初還是擺出一副輕松的樣子。
『伏特加誕生於俄國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常識』這不過是沒有根據的自信和厚臉皮。
看看歐洲生產的蒸餾酒,全都有確鑿的史料依據和明確的誕生時間。
科涅克酒誕生於一三三四年,英格蘭的杜松子酒和威士忌誕生於一四八五年,蘇格蘭威士忌誕生於一四九○年到一四九四年間,德國的白蘭地大約誕生於一五二○年到一五二二年間。
對擁有國際市場的東西來說,難以捉摸的國民感情和傳統根本不值一提,必須提供有信服力的史料和有法律效力的證明。
一九七八年,國際法院進行調停,宣佈延期一年開庭,給蘇聯和波蘭政府一年時間。
接到這個消息後,蘇聯果實制品進出口公團委托兩家國有研究所進行調查,在第二年春天完成了《伏特加的歷史》的原始資料。
經過審議,國際法庭於一九八二年撤銷波蘭的訴訟,承認伏特加為俄國特有的酒精飲料,並承認伏特加商標在國際市場上的排他權。
於是這件事得到了國際認可:伏特加的故鄉是俄國,誕生於一四四六年。
不過,用伏特加這個詞稱呼蒸餾後的谷物酒僅有一百五十年的時間,很難從典籍中找出依據。
正因如此,這項研究才變得像跌宕起伏的推理小說般有趣,隻能按照時間順序,從釀酒技術和語源學兩方面來對伏特加追根溯源。
十四世紀末,熱那亞商人首次將葡萄酒蒸餾而成的烈性酒帶入俄國,但當時並沒有受到關注。
十五世紀初,烈性酒開始從佛羅倫薩源源不斷地運進莫斯科公國,公國政府認定這種飲料有害,並禁止進口。
一四四六年至一四四七年,俄國開始蒸餾國產黑麥釀造的酒《制造伏特加》,同時沙皇下令壟斷伏特加和蜂蜜啤酒等酒類飲料的制造和銷售。
根據《伏特加的歷史》所言,直至現代,俄國的酒類制造和銷售基本上都被國家壟斷。
奇妙的是,幾次短暫的解禁正與伊凡雷帝統治後的混亂、彼得大帝掌權前的動亂、第一次世界大戰到十月革命後的內戰時期,以及蘇聯解體後的葉利欽時代等劇烈動蕩時期重合。
國家對伏特加的壟斷,常常是權力堅如磐石、社會狀況十分穩定的象征。
內政安定一旦被破壞,伏特加就會『擺脫控制』……伏特加真是衡量社會安定的優秀指標。
——《伏特加的歷史》
十九世紀末,俄國政府決定壟斷伏特加的制造和銷售,這是自十五世紀以來的第四次壟斷。
在準備階段,為了提高伏特加的制造技術,政府委托門捷列夫博士分析伏特加的成分。
當時普通伏特加中水和酒精的配比是一比一,這樣酒精度數《酒精體積占混合液總體積的百分比》是四十一度到四十二度。
與水混合後,酒精會發生凝固,因此水與酒精的體積比在混合前後並不相等。
門捷列夫一點點改變配比,反復試飲,最終發現一升伏特加的質量為九百五十三克、度數為四十度時格外好喝。
一升質量為九百五十一克時是四十一度,為九百五十四克時是三十九度,無論哪一種,口感和對人體產生的生理作用都不盡如人意。
根據門捷列夫的理論,俄國政府在一八九四年申請了伏特加理想配比的專利。
而且,當時幾個稱呼黑麥蒸餾酒的名詞中,門捷列夫堅持認為伏特加才是最合適的名稱。
不僅是理想的配比,連伏特加之所以被稱為伏特加,都是門捷列夫的功勞。
在聖彼得堡大學附屬的門捷列夫資料館兼博物館,有位I.S.德米特裡耶夫博士對波赫列佈金這個結論產生了懷疑。
他立即寫信給波赫列佈金,請對方出示論點的依據。
波赫列佈金沒有直接寫信回答,而是在《燈光》雜志上發表了激烈的反論《研究門捷列夫的專家兼化學博士竟一無所知!》。
當然,德米特裡耶夫博士也在《科學史技術史的諸問題》雜志上發表了反論。
該雜志為了聲援德米特裡耶夫博士,還刊登了L.B.邦達連科的論文《關於俄國酒精度數測定法的變遷》。
居然有日本學者在認真地關注這場從一九九七年持續到一九九九年的爭論。
他就是在東京工業大學教授科學史的梶雅范。
梶教授的結論是:『門捷列夫認定四十度是伏特加最佳度數的事實並不存在,他做過伏特加是否在四十度時味道最佳的生理學實驗的事也是子虛烏有。
的確,門捷列夫在一八六五年制造出無水酒精,並用它詳細測定了水與酒精混合液的比重,也加入了當時為選定酒精比重計而成立的委員會。
但是,在確定稅率用的基礎比重表中,俄國沒有采用門捷列夫的數據,而是采用了之前的德國學者特萊勒斯的……也就是說,波赫列佈金基於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門捷列夫的活動和博士論文就得出結論,未免有點操之過急了』
綜上所述,門捷列夫發現伏特加的理想度數是四十度完全是民間傳說、空穴來風。
不過,門捷列夫對伏特加傾註了非同一般的熱情,這似乎是毫無疑問的事實。
俄國人想把俄國最有代表性的酒和最有代表性的化學家聯系在一起,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他們對伏特加非同尋常的熱情是從哪裡來的呢?
連日本俄羅斯研究界第一人袴田茂樹也卷入了這種熱情的旋渦,他不僅有眾多俄羅斯朋友,妹妹也是俄羅斯下議院得力的議員。
我知道,在俄羅斯,不管什麼場合,只要出現一個伏特加酒瓶,就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世界。
這時,酒瓶會發出奇異的光,而我固執地相信,看不見這束光的人沒有資格談論俄羅斯。
——拙著《俄羅斯今日也很荒涼》解說
這束奇異的光到底起源於什麼?
隱藏在伏特加中的感情起源於怎樣的背景?
《面包和鹽》《R.E.F.史密斯、D.克裡斯蒂安合著》幫我解開了長久以來的謎團。
也許你會想,為什麼我要特意把英國研究者的《從飲食生活看俄羅斯社會經濟史》《該書的副標題》翻譯成日語,但這本著作可以徹底打消這種疑惑。
從編年史、公文到統計表和外國人的旅行記,再到大黑屋光太夫口述的《北槎聞略》,這本書引用了眾多趣味盎然的資料。
整本書的點睛之筆是講述在俄國農村,比起經濟效益,伏特加更多的是在節慶活動中發揮作用那一段。
『與幾乎所有的節慶食物一樣,酒精在為人們補充營養的同時,也擁有社會意義。
有諺語說,‘喝完酒跳舞是為了別人,吃完飯睡覺是為了自己’,‘沒有面包不能幹活,沒有伏特加不能跳舞’』
『有時戶主急著除草、脫谷或者搬運建築材料,會叫來許多人一起幫忙。
雖然沒有報酬,但一天結束後,通常會拿出許許多多的食物和燒酒招待他們。
這比支付酬勞更有吸引力』
這是農村集體間相互扶助的象征,同時書裡也寫道:『人們一起熱火朝天地幹活,還受到豐盛的款待,那種氛圍很像節慶』『她《女主人》拿出伏特加、烤餡餅,竭盡全力地做美味的食物……想方設法滿足人們的要求,款待大家。
來幫工的人們通常都幹得很起勁,尤其女性更是如此……人們在充滿歡聲笑語的熱鬧氣氛中幹活兒,好像工作本身就是嬉戲……這不叫‘勞動’,應該稱作‘互助’』
書中也十分詳細地闡述了隨著資本主義貨幣經濟的滲透,這種集體型人際關系慢慢消失的情況。
只要眼前有伏特加,俄羅斯人就會找回隱藏在心底的祖先的記憶,瞬間回到大夥兒一起慶祝節日的氣氛中。
『沒有比他們更理想的酒友了,但當生意夥伴的話,就……』一位已經退休的日本貿易公司職員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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